潘月亭 啊?

黄省三 经理!

潘月亭 石清,这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 经理,我姓黄,我是大丰的书记。

李石清 他是这次被裁的书记。

潘月亭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对李)谁叫他进来的?

李石清 不知道他怎么找进来的。

黄省三 (走到潘面前,哀痛地)经理,您行行好,您要裁人也不能裁我,我有三个小孩子,我不能没有事。经理,我跟您跪下,您得叫我活下去。

潘月亭 岂有此理!这个家伙,怎么能跑到这儿来找我求事。(厉声)滚开!

黄省三 可是,经理,——

李石清 起来!起来!走!走!走!(把他一推倒在地上)你要再这样麻烦,我就叫人把你打出去。

〔黄望望李,又望望潘。

潘月亭 滚,滚,快滚!真岂有此理!

黄省三 好,我起来,我起来,你们不用打我!(慢慢立起来)那么,你们不让我再活下去了!你!(指潘)你!(指李)你们两个说什么也不叫我再活下去了。(疯狂似地又哭又笑地抽咽起来)哦,我太冤了。你们好狠的心哪!你们给我一个月不过十三块来钱,可是你们左扣右扣的,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我为着这辛辛苦苦的十块二毛五,我整天给你们伏在书桌上写;我抬不起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我从早到晚地写;我背上出着冷汗,眼睛发着花,还在写;刮风下雨,我跑到银行也来写!(做势)五年哪!我的潘经理!五年的工夫,你看看,这是我!(手捶着胸)几根骨头,一个快死的人!我告诉你们,我的左肺已经坏了,哦,医生说都烂了!(尖锐的声音,不顾一切地)我跟你说,我是快死的人,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跪着来求你们。叫我还能够跟你们写,写,写,再给我一碗饭吃。把我这个不值钱的命再换几个十块二毛五。可是你们不答应我!你们不答应我!你们自己要弄钱,你们要裁员,一定要裁我!(更沉痛地)可是你们要这十块二毛五够干什么的!我不是白拿你们的钱,我是拿命跟你们换哪!(苦笑)并且我也拿不了你们几个十块二毛五,我就会死的。(愤恨地)你们真是没有良心的,你们这样对待我,——是贼,是强盗,是鬼呀!你们的心简直比禽兽还不如——

潘月亭 这个混蛋,还不跟我滚出去!

黄省三 (哭着)我现在不怕你们啦!我不怕你们啦!(抓着潘经理的衣服)我太冤了,我非要杀了——

潘月亭 (很敏捷地对着黄的胸口一拳)什么!(黄立刻倒在地下)

〔半晌。

李石清 经理,他是说他要杀他自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动手害人的。

潘月亭 (擦擦手)没有关系,他这是晕过去了。福升!福升!

〔福升上。

潘月亭 把他拉下去。放在别的屋子里面,叫金八爷的人跟他拍拍捏捏,等他缓过来,拿三块钱给他,叫他滚蛋!

王福升是!

〔福升把黄省三拖下去。

李石清 张先生来电话了。

潘月亭 说什么?

李石清 您买的公债金八买了三百万。

潘月亭 (喜形于色)我早就知道,那么,一定看涨了。

李石清 只要这个消息是确实,金八真买了,那自然是看涨。

潘月亭 (来回走)不会不确实的,不会的。

〔左门大开,张乔治、胡四、顾八奶奶、白露上,在门口立着,其他的女客在谈笑着。

张乔冶(兴高采烈,捏着雪茄)——所以我说在中国活着不容易,到处没有一块舒服的地方,不必说别的,连我的Jacky(对胡四)就是从美国带回来的那条猎狗,它吃的牛肉都成了我每天的大问题。脏,不干净,没有养分,五毛钱一磅的牛肉简直是不能吃。你看,每天四磅生牛肉搁在它面前,(伸出鼻子嗅嗅)他闻闻,连看都不看,夹着尾巴就走了。你们想,连禽兽在中国都这样感受着痛苦,又何况乎人!又何况乎象我们这样的人!(摇头摆尾,大家哄笑起来)

外面方达生在喊小东西!”“小东西!

陈白露 咦,你们听,达生在喊什么?

方达生慌忙进来。

方达生 小东西!竹均,你瞧见小东西了吗?

陈白露 咦,在屋子里?

方达生 (不信地)在屋子里?(跑进右屋,喊)小东西!小东西!

顾八奶奶 这个小疯子!(达生跑出)

方达生 没有,她不见了。我刚才在楼梯上走,我就看见她跟着两三个男人一起坐电梯下去,在我眼前一晁,就不见了。我不相信,你看,跑到这儿,她果然叫人弄走了。(拿起帽子)再见!我要找她去。(达生跑下)

陈白露 (不慌)月亭,这是我求你办一点事!(忽然)达生,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同去!

露披起大氅就走。

潘月亭 白露

露不顾,跑下。

张乔治 (揶揄地)真是一对疯子——

顾八奶奶 (望着白露跑出去,拉着胡四,追问)干吗呀,他们这是?

胡四 (慢吞吞的甩开他,嫌他抓绉了衣裳)你瞧你!(照起镜子)

大家又笑起来.

 

——幕急落—

 

 

 

[内容分析]

 

本文选自曹禺《日出》第二幕。在该幕中,写了小职员黄省三向李石清求取职务的过程。通过黄省三和李石清、银行家潘月亭的对话的描写,在强烈的对比和冲突中很好地表现了“有余者”和“不足者”的对立,让人们深刻清醒地看到了“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人之道”的“残忍”;通过黄省三对潘月亭这些“有余者”不顾一切地揭露“是贼,是强盗,是鬼呀”,深刻的揭示了当时纸醉金迷、荒淫无耻的金钱社会就是一个吃人的社会这一鲜明主题。  

如果说《雷雨》在有限的演出时间内,成功地概括了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前后三十年的腐朽堕落的历史;《日出》则在有限的演出空间内,出色地表现了包括上层和下层的复杂社会的横剖面。从《雷雨》的暗示所谓“自然的法则”到《日出》的描写实际操纵社会生活的一种黑暗势力,说明作家对现实的理解有了显著的进展。《日出》所写的是三十年代初期受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恐慌影响下的中国都市,它表现了日出之前那种腐朽势力在黑暗中的活动。《日出》中四幕表现了日出之前那种腐朽势力在黑暗中的活动。《日出》中四幕戏的时间分配是:黎明,黄昏,午夜,日出。这也说明了作家在黑暗中迫切期待东方红日的心情。

三、陈白露、李石清心理性格特征

  《日出》中的气氛是紧张而嘈杂的,这是当时都市的生活气氛,也是日出之前的时代气氛。随着剧情的开展,紧张的矛盾冲突一下就把人抓住了。剧本包括了都市中各式各样的人物:住在旅馆的“单身女人”、银行经理、博士、流氓、妓女、茶房、富孀、面首等等,他们的社会地位、生活、性格、文化教养各不相同,人物比《雷雨》多,生活面也比《雷雨》广阔复杂。通过性格化的语言,这些人物都能以各自的鲜明形象吸引着人们。剧情展开的地点是陈白露和翠喜的房间,这两个妇女虽然所联系的社会阶层不同,但她们都是被侮辱的女性,是那个罪恶都市的产物。选择这样的地点来展示“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画面,也说明了作家艺术构思的巧妙。

陈白露:她一面联系着潘月亭,由此揭露了上层社会的罪恶与腐烂;一面又联系着方达生,由此展开了下层社会的痛苦与黑暗。陈白露这个“交际花”,年轻美丽,高傲任性,厌恶和鄙视周围的一切,但又追求舒适和有刺激性的生活,清醒而又糊涂,热情而又冷漠。她在脸上常常带着嘲讽的笑,玩世不恭而又孤独空虚地生活在悲观和矛盾中。这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在她身上也有一些为一般交际花所没有的东西,善良和正义还没有丧失净尽,因此她除了与潘月亭等人厮混外,还会为了“小东西”而作出对付黑三的那些举动,同时也才能与方达生仍然在感情上保持联系,但她“游戏人间”的生活态度是不可能长久维持的,结果只能在日出之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李石清:极端自私、阴险狡猾而又可悯,他丧心病狂地企图由“不足者”努力挤上“有余者”的行列。对上,忍气吞声,诌媚逢迎;对下,凶狠自负,他深知自己往上爬的艰辛和屈辱,因此他看见了现在的黄省三就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他从心底里瞧不起像黄省三这样的怯懦者和失败者。 他爱妻子儿女,有很温情的一面,可是在“大鱼吃小鱼”的势力场中,发财的欲望像鬼魂一样缠绕着他,使他变得那么阴险狡诈,千方百计要“出人头地”。他恨潘月亭这些有钱人,可是又要巴结有钱人,恨自己没钱没地位;他看透了这个社会没有公理,完全是金钱支配一切的腐恶世界,可是他还是要破釜沉舟参与这种带血腥味的金钱争斗;和陈白露一样,他的人性也是被扭曲的,所以他只相信手段和阴谋,根本不相信诚实与善良;对于像小职员黄省三这样的弱者,他完全看不起,也没有丝毫的同情。分析李石清这种被金钱社会肢裂了的性格,可以反观那个腐恶世界的污浊。在黄省三和李石清的对话中,非常有力地表现出了那个社会中残酷的阶级压迫和人与人之间冷酷无情的关系。通过剧情的紧张进行,这些人物的性格特点得到了清晰的刻划。

黄省三:一个过着食不果腹、卖身卖命的悲惨生活的社会“有余者”。谦卑胆小,软弱善良。他也具有一定的反抗性,但主要是软弱,如在向潘月亭和李石清苦苦哀求不要辞退他时,痛哭下跪,表现了他的软弱无能;在最后被逼无奈的情形下又“不顾一切”地高喊:“我不怕你们啦”;大胆的揭露潘月亭这些“有余者”“是贼,是强盗,是鬼呀”。但最终仍然摆脱不了软弱的本性,被逼得家破人亡。

  

除以上主要人物外,作品还描写了顾八奶奶的庸俗愚蠢和故作多情,李石清的狡黠毒辣和洞悉人情,从黑三的凶狠残忍中衬托出了金八的势力,从翠喜的悲惨境遇和真挚感情中写出了下层人民的善良。通过这许多成功的舞台形象的描绘,作者把“不足者”与“有余者”之间的矛盾作了充分的揭露。这个矛盾社会的操纵者就是没有出场的人物金八,正象代表光明而同样没有出场的工人一样,这个人物也未获得形象的力量。但就全剧所显示的剖面看来,他当然是一个拥有实际势力的封建、官僚、买办阶级的代理人,是民主革命的对象。《日出》这部作品的矛头就是直接指向这种势力的。《日出》批判的是整个社会,而不是个别恶人。在否定了这个“淫靡腐烂吃人的禽兽世界”后,曹禺用工人们有力的夯歌和灿烂的日出,呼唤一个能给所有人带来幸福的光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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